7月31日晚，在榕江村超决赛中夺冠的车江一村正在举行庆功宴。收到邀请帖的其他村子带着各类美食纷纷赶来，广场上围满了人，有歌舞表演、足球切磋，有人称开席四百桌，有人称不够，应有五六百桌。前两日决赛现场的全网瞩目，在此时回落为一个县城在常规赛事结束后村民之间的热闹狂欢。
从5月13日“村超”开赛，至7月29日被称“见证历史”的决赛结束，新华社报道的数据显示，共有上百万人次到场观战、超5000万人次在线围观、全网流量突破300亿次。
大量关注涌来，有球员被流量吸引，心情也为闪烁不定的舆论而摇摆。摊主间都知道有人曾夜入上万，尽管“摊位已经太多”，还是愿意三天没时间洗澡摆摊抓住客流。
榕江从没来过这么多人。榕江的足球从来没有这么受到关注。榕江已经有下一场全国性赛事在路上。
决赛比完，被300亿流量“冲刷”过后的榕江，暂时略显冷清。临时“改行”卖村超文化衫的菜刀贩子，犹豫许久后还是决定收摊了。尽管如此，将自己定位为“业余球队”的队员们还是收到了更多比赛邀请，榕江能否留住村超的光？不只是榕江人在观望。
热爱：“一场50至100年都不会忘记的村超决赛”
7月29日晚贵州村超决赛现场。车江一村7号球员在开赛仅10余秒时踢进一球，约2分钟后对手忠诚村队进球追平。比赛剩余时间不到1分钟，车江一村11号球员踢进一球将比分扳平为2:2进入点球大战，最后以4:3的比分夺冠。来到现场解说的知名评论员、“足球诗人”贺炜称这是一场50至100年都不会忘记的村超决赛。
在这场“全国在看、甚至全世界在看”的比赛之前，足球在榕江发展已有80余年。
车江一村队11号杨亚和70号杨亚斌聊起本县足球的渊源，都会提到上世纪40年代几所学校在抗日战争时期迁入榕江，带来了足球课和足球比赛。在上世纪80、90年代，榕江足球队在全州比赛中屡获荣誉，当时盛行着“要想找工作不愁，就要学会踢足球”的说法。
出生于1990年的杨亚和杨亚斌就是在这样的足球氛围里长大的。对于他们来说，足球是所有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中最有兴趣的一项，球场上年长球员的风采和电视上足球明星的光芒同时刺激着他们的上进心。两人同村不同组，日常较量中常常是对头，甚至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结，直到高中进入同一队，“不当对手，当兄弟算了。”
不过在那时，“球场”还只是可以凑合的篮球场、足够宽大的平地和草场。“小时候穿布鞋踢，常常大脚趾指甲盖踢翻了那种，要不就光着脚在河边草坪踢，有时候会碰到破瓶子被割伤。”杨亚回忆道。
2002年，河沙坝一片原本用来喂马的草地被村民改制成一个简易球场，那是杨亚斌印象里的第一个足球场。直到2012年，榕江一中建立第一个塑胶球场。此后县城内体育设施渐渐增多、升级，赛事变得频繁、稳定。每年固定三项重要赛事：足协杯、周末联赛、春节杯，杨亚斌称县城内现有足球场共17个。
赛事年年有，但今年村超爆火出圈，全国大量球迷聚焦此地，寻找对足球“纯粹的热爱”。
7月29日晚7时多，还未入场的车江一村队在场外一块空地热身。场内主持人预告决赛即将开始，报到球队名字时观众场上爆发的欢呼让这群球员们“哇”出声来。车江一村队是当地赛事决赛的常见面孔，但在村超爆火之前，观众主要是本地人，热闹算热闹，观众席不一定能填满。而在决赛当晚，无数外地游客涌来，连跑道上都站满了人，季军赛结束后，球场入口广播限流通知，称场内观众已达峰值，但很多人感觉，没进场的人比场内的人更多。
“还是很兴奋的。因为我们这次是在全国观众面前踢。”车江一队22号球员陈兴洋在入场前说道。在当晚的直播画面中，被评为最佳门将的他代表球队领下冠军奖杯。
决定胜负的那颗点球一踢进，车江一村场下的球员冲上场，拥向球队，他们兴奋不已，一众人和以往赛事结束一样浩浩荡荡直接回了村，村民们早已在归村路旁备好烟花迎接。提前约好采访的媒体在现场没找着人，只好直接闯到村里逮他们，
在当晚的庆功宴上，杨亚问当时冲上球场亲自己的球员是谁，别人都是拥抱庆祝，只有这人亲了自己半脸口水。现场没人应。不过第二天杨亚知道了。网上的决赛现场视频铺天盖地，“都有证据。”
爆火：300亿流量来了，被弄懵的球员和被追逐的“村超美女”
不少球队及球员都在社交平台上开设了自己的账号，有些是跟着别人开，有些是收到建议和平台的邀请，此前的私人账号改名带上“村超”某某队的标识。
一位从江苏赶来决赛现场的球迷张先生在6月中旬刷到忠诚村队发布的在北京梅西球赛现场的视频，开始关注这支球队并加入了粉丝群。7月29日当日到达榕江时，不知道前一晚半决赛结果的他点进粉丝群了解情况，并建议同行的儿子看队员的视频，“熟悉点，别到时球场上人都认不清楚。”
车江二村队长石世毕也有带“村超”二字的个人账号，从7月中旬开始常做直播。直播内容通常是和粉丝聊天、讲述足球日常，或者是呈现球队动态、乡村文化，前一类同时在线人数在两三百人左右，后一类同时在线人数曾高达一万。至决赛结束，他账号的粉丝已涨到八千多。
但流量和舆论的发展常常超出石世毕的预料。在6月一场比赛中，他们输了，与对手在场上发生肢体冲突，“其实这个在球场上很正常。但后来发现我们的队友都被网暴，说人品不好、球技不好、输不起之类的，现场不一定是我们的错，但感觉所有的矛盾都莫名其妙指向了我们。”
这场舆论给石世毕和队友们留下了一些阴影。后来在一场晋级赛中，车江二村对阵球员平均年龄只有15岁的小瑞村，“网上的讨论有些影响状态，怕赢了被骂欺负小孩，输了又说小孩都踢不过。但赢还是想赢的，大不了赢了之后不上网了嘛。”
这场对阵踢成平局，但由于积分不够，原本要与车江一村一同出线的他们无缘八强。当晚，直播呈现了球员和村民们落泪的画面。“我们是有这个实力的，是因为不甘心落泪。”石世毕说道。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网友们因落泪场面称赞他们对足球的热爱，他们收到了“全网好评”。
对村超的关注不止在球员和赛事上。每次场上民族文化表演的震撼画面都会获得许多网友惊呼和点赞。一位榕江本地摄影师发布了一个“贵州村超民族时装秀”视频，获赞70万。这个视频收在他的“贵州村超美女合集”中，共54集，总播放量近4千万。
许多镜头都在寻找足球场上身着侗族盛装的“村超美女”。7月29日决赛后的节目表演，一众表演人员在旁候场。不时有自拍杆凑到面容姣好的女表演者面前，主播一边挤过来身子一边往直播间介绍，“来看看我们的村超美女。”
网上有一则获赞超百万的视频称“贵州村超现场惊现7位民族美女，有一个特别像某知名女星。有一个评论反驳：“作为本地人我要澄清，这些都不是本地人，甚至是不是苗族都有待考证，本地也没有露肩苗这种服装款式。”
村超期间一直在外摆摊的石女士告诉潇湘晨报记者，她刷抖音时也会经常刷到展示当地文化和服装的视频。“以前我们穿这些民族服装出去，老是会收到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会感觉更自信。”
退潮：决赛之夜后的“冷清”， 卖村超文化衫的菜刀贩子收摊了
“决赛打完了，榕江该凉快下来了吧。”7月30日上午，四位从六盘水过来的游客从六佰塘村一位村民姚女士家出来，准备开车回家。
姚女士家距榕江县城有5公里多，已经是他们提前一个星期能找到的住宿，会知道这里还是因为同行的人之前订过。另一位在姚女士家订房、来自深圳的淑连，则是从社交平台刷到的。她称自己其实不太看足球，看到爆火的村超即将决赛，便想着过来，看完还可以在周边旅游一趟。来榕江的车票需要抢，抢到了她就来，抢不到就算了。在社交平台上，有一个榕江本地的人见她说找不到房，发给了她一个二维码。她扫进去，是一个“榕江县村超外地游客住宿难——家庭客房资源”的在线文档，其中是一些榕江县及周边村民可以提供的民房，详细注明了自家可以提供的日期、招待人数和条件。
姚女士家可以提供的4间空房就在这个文档里，也有认识的开宾馆的朋友问她，如果没房了能不能把客人介绍过来。决赛这个周末的房间十多天前就被订走了，姚女士临时又将儿子和女儿的房间空出来。7月29日当天中午，她的手机还在不停响，她只能帮忙在群里问，有没有谁家还有空房。有一个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房的男生过来恳求她：“没房了，我睡你家沙发也行啊。”姚女士最后在客厅帮他打了个地铺。
还有许多没找到房的人选择决赛结束就离开。7月30日凌晨2时多，姚女士去接四位终于找到车回家的六盘水游客时，看到主道上还堵着长长一条车龙。一位摄影师当晚开车回凯里，原本开车两个小时不到的路程，他凌晨5时才到家，“太堵了，在服务区睡了一个小时。”
而到7月30日下午，县城内已经可以轻松订到酒店，村超足球场旁前一天熙攘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摊位也都消失了。一位正在清洗厨具的烧烤摊主告诉记者，村超结束后他们不能在这里摆摊。
多位摊主都表示前一晚村超决赛是人流最多的时候，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最高的营业额。这位烧烤摊主称自己平常不会出来摆，村超期间摆摊营业额最高的一晚大概是两千六，而决赛这晚在一千左右。另一位冰饮摊主倒是在决赛夜赚得最多，也是一千多元，而在非村超期间摆摊，她日均营业额是两三百。他们都知道有摊位一晚收入曾过万，但如今“摊位太多了”。
杨彪还在守着他的衣服摊。前段时间经媒体报道，原本卖菜刀、现在改卖村超文化衫的摊主杨彪在网上火了一下。他称自己原本在附近卖菜刀，但城管担心安全问题，他便改为卖文化衫。他是所有服装摊位中第一个卖儿童款的人，曾有多个摊主找他进货。决赛这个周末他称自己每天摆摊到深夜，然后就在车上睡，睡醒了又继续摆，“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几天没洗澡了。有钱我就赚嘛。”决赛这一晚他卖出了200多件。
杨彪在犹豫要不要收摊回家，零星还是会有游客来问，以往20至60元不同档位的衣服，他一律100元3件处理，90元3件也接受。旁边的朋友说如果还没有城管来劝离，那就再摆会，货能清点是点。最后杨彪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收摊了。
“哎呀太冷清了，前一天那么热闹。”一个摊主对着一位吃冰凉粉的本地顾客感叹。
7月30日，一家店在村超期间为游客提供厕所的提示条还未撕下
观望：球员收到更多比赛邀请，榕江能否留住村超“流量”？
今年的村超，榕江县20支以村为单位的球队共打了98场比赛。
村超爆火后，球员杨亚斌称他们收到了更多球赛的邀请，有了更多和外省球队及足球专业人士交流的机会，也增加了一些收入。但就目前而言。杨亚斌和其他队友还是笃定将自己定位为一支业余踢球的村队。
杨亚斌平常周末有空还会给小孩当义务教练，分6-12岁和12-16岁两个年龄段，“青训是从2015年就开始的，当时榕江去参加省运会，小学、初中、高中队都在省里取得不错的成绩。就有足球界人士提供建议和一些帮助，让我们发展足球青训。”而今年这个夏天，他明显感觉当地家长和小孩对足球的热情高了很多，“都喊着我要踢足球，踢村超。”
在接下来的8月，榕江又将开启“村超”全国美食足球友谊赛，会有共276支球队参赛。“比赛应该都是在周末，正常生活不会受影响。”杨亚斌觉得有次开会时一个领导说的话很对，“说踢足球我们本来水平也有限。虽然我们主要是因为足球火的，但我们尽量把当地那种民族文化、还有美食之类的推广出去。”
7月31日晚车江一村庆功宴现场，石世毕连开了三次直播，两次展示庆功宴，一次是“聊聊结束后的村超”。前一晚，他向记者表示自己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做直播。账号已经有了一定的粉丝基础，但做直播确实很累，而且村超过后他也不知道还会剩多少关注度。
多数摊主在等着下一轮比赛的开始。杨彪调侃称自己会回到铜仁老家继续卖有三四百把囤积量的菜刀，等到美食友谊赛开始再过来卖衣服。
决赛后，仍有游客来到足球场拍照打卡
7月30日，有决赛当日没能来成的游客来到村超足球场打卡。此时足球场进入维修状态，正在翻新草皮。观众席上有三四位主播还在直播挖机动工的画面，田径道上有一个女孩吹响口哨，给另外三个竞赛跑步的小孩当裁判。
有两位从北京过来的游客走过来问记者有没有在决赛，“你在现场啊，太羡慕了！”他们称自己在淄博烧烤热度过去后游访过淄博，这次本想来见证村超决赛，只是火的程度超出他们意外，既订不到房、车也堵得下不了高速。“我们想来看看有什么火的原因，也想找找商机。”
潇湘晨报记者 吴陈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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